默契

28

“楼下饭店真上道，说等会儿把菜送上来呢！我点了好几个菜，都是……”

一片愁云惨淡中，状况外的路人甲欢快地嚷嚷着进了屋。当然他也没真迟钝到外太空，一看蓝河被叶修按在怀里，旁边坐着的两位长辈又表情凝重，一下傻了眼，磕磕巴巴的把后半截话全吞进了肚子里。

还好叶修丢来了一个眼神，接着把食指比在嘴唇上冲他摇了摇头，室友秒懂，连忙灰溜溜跑回自己房间关上了门。

叶修拍拍蓝河的背低声询问道，“哎，怎么样。”

蓝河揉了揉眼睛，说着谢谢站起来，虽然艰难倒还是坚持扯出了一个笑，看向父母劝道，“先吃饭？那个，对了，订酒店了吗？等下吃完饭我送你们回去……”

“不用了。”

许妈妈打断儿子站起身，和丈夫一起冷着脸往外走。

蓝河愣怔片刻，反应过来后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立即跟上去，走到门口又想起什么，回头看了叶修一眼。

不该是这样的。蓝河抓着门框手足无措，那些壅塞于胸口的对父母的愧疚和自责，还有压迫在心上的对未来的迷茫和困惑，全都应该自己消化掉才对，不该打扰到叶修的。

“哦，手机。”叶修眼角余光扫到落在桌上的手机，误以为是蓝河是因为这个才停住，拿起送了过去，劝慰道，“去吧，慢慢说。”

困堵多年的情绪依然在原地打转，可蓝河觉得自己正依稀看到出口的方向，于是静静地看了叶修一会儿，弯起嘴角真的笑了起来。

一家三口离开后房间瞬间陷入一片沉寂，直到酒店送餐员来敲门才又恢复人气。刚才被吓回房的家伙咬着筷子满脸抑郁，感叹说真没想到许哥爸妈这么古板，到现在还不接受儿子的职业。

叶修五官诡异地纠结了一番，无语道，“啊？怎么说？”

“哎，肯定是不想许哥做这行呗。要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，我刚开始跟我爸妈说要打游戏当职业他们也不放心，说是不稳定，万一这个游戏黄了就完了。”“福尔摩斯”热心的往下推理，“要我说许哥的爸妈肯定就是为了这事在生气。可是吧，谁没年轻过啊，年轻的时候不疯，还要等老了再疯吗。”

“呵，”叶修笑笑放下筷子，打火点上了一根烟，“是吧。”

一桌子菜是照着五个人的标准点的，两个人吃得胃部鼓起也还是剩了一堆。叶修挑出几块鱼肉在白开水里洗过，逗来小猪喂它吃着玩，后来自己无聊也跟着吃了几口，实在吃不下就丢开筷子，干坐着一根一根的抽烟。 

半盒烟抽光后叶修伸着懒腰站起身，看一眼墙上的挂表，回了自己的房间。而同一时刻的两千米外，蓝河正靠在酒店房间的墙壁上，捧着一本过期杂志百无聊赖地翻过第一页。

许爸许妈在H市只是短住，酒店是随便定的，并不怎么讲究。有点旧的长廊铺着黑柚木的地板，新上过蜡，对比之下亮的有点渗人。屋子里也好像有股散不尽的潮气，蓝河打了个喷嚏，放下翻到一半的杂志打开了窗户。

“这几样东西是给你的。还有，这是你爷爷嘱咐我带给你的钱。”许妈妈递上一个袋子和一个信封，扫掉床单上的浮灰坐下，看着儿子认真道，“你说说吧，到底是怎么打算的。”

夏夜总是喧嚣，尤其在这整个城市刚刚放松下来的黄昏时分。蓝河听着窗外的声音回想起了杂志上收录的一段文字，那个曾写过很多经典情歌的词人在采访中说着爱情就像富士山，你可以看到它，却永远搬不走。有什么方法能移动富士山呢？不能，喜欢就走过去，爱情也是一样，逛过就已足够。

不……蓝河摇了摇头，不是这样的。

单单只有逛过怎么可能满足呢？尽管现在如此难捱，即使未来混沌不清，我也还是喜欢他。我希望他能喜欢我，我期待我们能简单快乐的在一起，如果足够幸运，能走过长久的未来的更好了，如果……

“我……我还会在这里一段时间。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，真的。虽然很对不起你们，可是我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。”

旁边坐着的许父冷笑一声打开电视，故意转台到一个综艺节目，又按着遥控器调大了电视的音量。

半真半假的罐头笑声在这狭小的空间里跳跃撞击不休，嗡嗡着敲出了沉闷的回响。蓝河害怕对话间的空白会生出其他的变故，连忙抖出一堆废话自己填充加满。他先是问母亲为什么会突然来H市，又问他们什么时候走，接着提议有空的话不如去逛逛西湖吧，对了，有家饭店特别好吃，我一定要请你们吃饭……

唠叨间许父突然从椅子上站起，直冲着蓝河走过去，猛地扬起了手。蓝河下意识地闭上眼偏开脸，等了一会儿没有挨揍，又偷偷眯起眼睛掀开一条缝小心去看。

“我不揍你。”许父慢慢地收回手，深深叹了口气。时隔两年，这还是他第一次语气平静的和儿子对话，“我就一句话，我不同意。不管怎么样，我永远都不会同意。不过你这么大了，我也管不了你，你自己……好自为之吧。”

许父要去S市监管一个项目，大概要在那里呆上半年左右，于是夫妻二人赶在去S市之前顺路来看看儿子。只可惜这次相遇并不开心，蓝河本想请一天假留下来陪陪他们，却被父母叹着气赶走了。

夏末秋初，天色较之前短了一些，晚上六七点的天泛着暗沉的青色，有几颗看不清的星星伴着弯钩似的月亮一起悬挂在天边。蓝河下了车一步一步往家挪，偶尔抬头看看天，再放低视线看向脚下的石子路，脚步踟蹰，苦恼着等会儿该怎么跟叶修说。

只是想了半天的开场白全没派上用场，蓝河一进屋差点被饭菜香气熏一跟头，四处找过一圈，除了小猪抖着肥屁股跑来跑去之外半个人影都不见。

不至于因为自己父母的突然造访，两个人都避难去了吧……蓝河困惑地给室友去了个电话，那边接起来兴冲冲道，你回来了吗，太好了，正好搬个盒子过来吧，我不用回去拿了。

蓝河满屋正找着传说中的盒子，那边换了通话的人，叶修懒洋洋的声音从电话另一端传来，说正好这边也有些东西要搬过去，等下在前楼口那里碰面吧。

下班高峰人上人下，电梯爬得格外慢。蓝河下楼抱着箱子快步走向楼口，刚要拐弯，被一辆车嘟嘟嘟催得拔腿就跑。那辆车开进地下车库后旁边就又暗了下来，蓝河在路灯还没亮起的路口来回打转半天，灵光一闪，恍惚记起自己刚才好像和一个人擦肩而过来着。

天空渐渐被墨色浸染，蓝河使劲往对面看，却没能看出个所以然。可能那个人不是叶修呢，别又走岔了……蓝河边原地乱晃边摸出手机，临到要拨号想起叶修没有手机，只好茫然地收起手机继续打转。

就这么转了两分钟，又一辆车转弯开往地下车库，车灯打出的亮光在半空中划过，光粒跳跃着织出了一条通道。

光亮转瞬即逝，但已经足够蓝河看清几十米外站着的叶修。

“我是一定会找到你的！”蓝河跑过去，满心冒出压不住的欢喜，“山不动就不动吧，没关系，大不了我搬去山上住。要是不让我住我就打游击战，反正我不会走的！”

“啊？”叶修脸上难得的露出了几分困惑，“什么山？”

即将入夜，稀疏的几声蝉鸣不似正午般声嘶力竭，响一阵停一阵，像极了困倦的生命在和落日余晖敷衍地调着情。蓝河应着这天然的伴奏声仰头看向面容模糊的叶修，摇头道，“不告诉你。”

谜面并不复杂，叶修皱眉想了不到半分钟恍然大悟道，“哦，我明白了。”

“我喜欢你，”蓝河和叶修交换过手上的东西，认真道，“我不想改，也不会改。你呢，打算什么时候喜欢我？”

“哎，急什么，这不是想着呢吗。”

即便是这种场合，叶修的语气也还是平静到有点欠揍。蓝河心里莫名有点发揪，可还没整理好表情，耳边就被笑声塞满了。

对面站着的叶修笑弯了腰，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样子，搭住蓝河的肩膀乐道，“真想着呢，没骗你。”

蓝河哭笑不得，破罐子破摔起来，跳脚道，“别太久啊！”

“嗯，”叶修笑呵呵地胡噜乱蓝河的头发，“走了。”

 

29

有家视频网站的电竞版联系上陈果，说要给兴欣拍一个短片，交涉了一段时间后陈果答应下来，这几天迎来摄制组正式开始录制。昨天晚上就是在来回搬道具和服装，叶修还被喊去从头到尾对过一遍流程，耗到下半夜才回来。

这天午饭后网游部暂时没什么事，伍晨叫上蓝河他们去到基地那边围观。一行人轻手轻脚地摸进临时搭建的摄影棚，刚站定，就见方锐正痞子兮兮地冲包子大肆挑衅。

“你要跟我分手？”方锐竖起中指，“分就分，谁怕谁，反正你都不爱我了！” 

对面的包子蹦得比他还高，大叫着反呛回去，吼道，“哟呵！你这恶人还敢先告状！分明是你先找了小三的！分手吧！” 

说到兴头上包子扬手一巴掌甩过去，只见“啪”一声后方锐大力甩头，侧过脸整个人后退了半步。 

蓝河傻眼。 

全场静默三秒钟，坐在摄像机后的导播先行笑场，挥着手中的流程单乐不可支，喊道，“行了！收到音了！” 

蓝河整个人还在震撼中，唐柔实在看不过去，笑着解释说他们在打板呢，自从包子发现打板这件好玩的事儿，他们今天已经互扇了十几个巴掌了。

真扇吗？蓝河和伍晨面面相觑，还是不知该摆什么表情才好。

“当然不是啦！”方锐笑眯眯地抬起右手挡在左脸边，接着左手一巴掌打到右手上，发出声响的同时潇洒地甩一下头发，最后站稳，笑着推下蓝河的肩膀，“好玩不？” 

蓝河明显还在惊吓中，条件反射回答道，“好玩……” 

“那下次打板咱俩来啊！”

包子抢上来拓展业务。

“行了你们，赶快录专访去。”

混乱中还是叶修镇得住场，走过来一人一脚，全部踹去布景板前。

一到摄像机前几个人便恢复了正常，除了包子偶尔自由发挥出几句效果不明的脱线语句，其他人都挺让人省心的。唐柔条理清晰地回顾着自己职业生涯这些年来难忘的片段，乔一帆反复感谢当年叶修的知遇之恩，罗辑描绘着对未来的规划，方锐在得瑟自己数据的稳定……

每个人自由发挥三分钟，虽然不知道最后会剪成什么样，但陈果在旁边看得十分感动。

蓝河胳膊撞一下叶修，问道，“这可是你在十区一手拉拔起来的战队，现在看是不是特别得意呀。”

“不止得意，还很感慨。”叶修双手环胸，笑道，“能遇上这些人，我运气还真的是不错。”

录完专访后所有人休息二十分钟，一群人喝水的喝水，吃东西的吃东西，苏沐橙重新整理好头发，坐在剧组一个女工作人员身旁聊起了八卦。

两人从热播电视剧聊到男女主角，再从男女主角聊到演员绯闻，最后不知怎的，一路聊到了“一见钟情”这个话题。苏沐橙得意地说起她前段时间去美国游玩的经历，说是有天晚上在纽约坐地铁的时候旁边站了一个陌生人，不知道为什么，她就觉得自己一定会喜欢那个人。

“直到下车我都没敢看他长得什么样子。人一辈子能有几次一见钟情呀，保留朦胧的美感也很好呐。可是云秀知道后一直在笑我，昨天还发短信来笑我没胆量呢。嗯，不过我不遗憾，我还在期待下一次一见钟情！”

爱浪漫简直是刻在女性基因里的结症，女工作人员听得一脸陶醉，不停冲苏沐橙感叹你当时为什么没有勇敢点呢，说不定一段良缘就此缔结也说不定啊。说着说着工作人员一愣卡住，看看叶修，又看看苏沐橙，尴尬道，“那个，你和叶神……”

“哎呀，你一说我才想起来！”苏沐橙笑着指下桌上的录音笔，示意她不妨把接下来的谈话录下来，“这是个误会啊！当时赶上季后赛，要解释这种事太无聊了，浪费资源，浪费精力。而且大家可以回去翻记录啦，叶修回答的问题是，照片是不是真的，并不是我们两个是情侣的意思嘿。”

正蹲在地上帮忙堆箱子的蓝河闻言扭头去看，只见苏沐橙也正看过来，冲他微微一笑，又去催促工作人员，“为了不耽误我的下一次一见钟情，请帮我澄清吧！”

当事人主动爆料当真是可遇不可求，工作人员找来负责的编辑，现场跟苏沐橙约好了一场专访。而蓝河躲在一旁，边鄙视自己窃喜的心思边推着箱子来来回回，像是在玩一局又一局的华容道。

总会找到路的，就像曹操一定会逃出去，我一定会走进他心里。

短片录制比想象中复杂，乱七八糟的事特别多。当然比赛是绝对不能耽误的，如此一来队员们生活还算规律，只是苦了陈果叶修他们。

总算有一天回去的还算早，叶修进屋先灌下杯水，又去厨房找找看有没有现成的东西吃。运气还算不错，找到了半个火龙果，叶修顺手剥着皮正要回自己房间，小猪蓦地从里间窜出来，又往蓝河房间跑。

这猫是蓝河捡回来一手带大的，还挺有节操，除了蓝河的房间，从不在别人屋过夜。当然了如果别人的房间开着门，它是不介意串个门的。叶修吸溜着果肉好奇地跟过去推开虚掩的门，却看见蓝河弓着身子躺在床上，手捂在肚子上，表情不太舒服的样子。

叶修上前探手搭在蓝河额头上试了试，倒是不烫，可人还是没反应。隔壁屋适时传来呼喊的声音，其声哀哀，其意凄凄，叫魂一般，念叨着叶神回来了吗，是叶神吗。

叶修应声过去，看着床上的病号无奈道，“怎么了这是。”

可怜的家伙哼哼唧唧地控诉起来，“今天中午我跟许哥去吃涮锅，好像肉没熟……吃坏肚子了！”

“我看你还好啊，那边那个怎么都不动弹了？”

“晚上我不太舒服就没吃，他忙着带团，结束后吃了碗冷饭。”

叶修挺为难，这种事他实在没经验，问完吃没吃药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。室友还算靠谱，解释说刚才都吃过药了，睡一觉应该就能好。

既然这边没大碍，那还是看看那边去。叶修洗干净手走回蓝河屋里，只见小猪蹲在床头舔了几下蓝河的脸颊，一扭身，屁股对准蓝河躺了下去。

“你这是捣乱还是帮忙呐……”

叶修拽着小猪往后，把它塞在了蓝河肚子边上。肥猫被迫改变姿势当然不肯配合，叶修跟它拆过几招，好容易用暴力压迫住，转身去厨房煮粥去了。

白米淘净，加点盐，放足水。冰箱里还有块火腿，切成丁放在一边备用，等最后丢进去就行。早些年为了生计四处奔波时叶修也学过不少简单易做的菜式，煮粥最简单，自然练得最熟。只不过后来生活被更重要的事填满，时间宝贵，分分秒秒都不能浪费，这些琐事更是用不上他费心了。

电饭煲不用守在旁边一直等，叶修确认过水量没问题，关上盖子又回了蓝河房间。果然，被养了快千日也就现在能派上用场的小猪早已跑不见影，叶修看着捂住肚子眉头紧皱的蓝河，半是无奈半是担心地摇摇头蹲下去，上手帮着揉了几下。

可能还是有效的，蓝河咕噜着睁开眼睛，也不知道看没看清是叶修，眨几下又闭上了。

叶修拍拍他的脸笑道，许博远？没反应，叶修就再叫，蓝河？还是没反应，叶修换着花样叫，蓝桥春雪？依然没反应，叶修也就不叫了，在手上哈上口气，继续去揉蓝河的肚子。

米粥的香气扑腾着四散开来，叶修揉得直发困，打着呵欠估算差不多到时间，去厨房把火腿粒丢进去，温度调成了保温档。

味道已经尝过了，还是那样，叶修觉得不过不失，可以前苏沐橙总夸奖说好吃。叶修正要关灯回房，不知怎的忽然停下动作，站在厨房门口看向对面半掩着的门，缓缓呼了口气。

客厅没开灯，厨房和卧室之间是一小段暗着的路，大概有四五步的距离。穿过这条路去到的那边，和走过这条路来到的这边，亮着的两端被一条暗线穿起，来来往往之间，这个人就是这样坚持着的么？

心跳正以能感知到的速度在慢慢加快，叶修看着自己的掌心，微微笑了起来。

症状较轻的那位睡得挺香，姿势很不讲究地趴在床上打着呼。叶修带上房门回身去看蓝河，还是挺难受的样子，就干脆踢掉拖鞋爬上床，躺到蓝河身后，帮他揉着肚子直到自己也睡着。

虽然蓝河是缩着的，可不大的床上躺了两个男人，怎么睡也不舒服。半夜叶修醒来时爬下床看看蓝河，睡得还不错的样子，应该是好了很多，便也不硬挤着遭罪，回自己屋睡完了后半夜。

真不该吃冷饭的，蓝河在晨光中昏昏沉沉地醒来，想起昨天晚上抱着盒饭凑合的自己恨不得踹一脚。难受死了，想吐吐不出，胃里一阵一阵地绞，连厕所都没力气上，作孽啊。

嗯……不过，做了个挺好的梦。梦里那个叶修竟然在帮自己揉肚子，值了。

胡思乱想中房门被推开，梦里的那个和眼前的这位刹那重合到一起，放下碗问道，“好了没？用不用去医院。”

“好多了……”

“用给你请一天假么。”

蓝河坐起来，还是晕，又躺下去，“要的。”

开心，真的很开心，无法形容的开心，没有办法想象还能更开心的开心。

阳光的力度随着时间渐渐加大，在身上烘出了一层薄汗。蓝河捧着碗一口一口慢慢地喝，生怕一个不小心，惊扰了正沉淀下去的时光。

我走进我的富士山啦……蓝河望着窗外美好的晨景，很想笑，鼻头却涌上了一股淡淡的酸涩。